作者:胡芸生 家乡县城出了个英雄警察,名叫刘东风。官方媒体宣传他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被“医闹”一刀捅进了要害部位,当场殉职。 在影视剧中,主人公死的时候,一般都是下雨天。 可刘东风不是这样,据说他死的那天太阳明晃晃的。 或许,老天也知道他不是个好警察? 1. 刘东风是跟随家乡首富来到省城办事,我才认识他的。大学毕业后我在省城新闻单位当记者,那时的记者不比现在,比一般公务员还牛。首富碰上一个大坎了,想通过我联系几个央媒记者为他“伸张正义”,自然对我很客气。刘东风穿着便服,对首富一口一个“老板”的,我还以为他是首富的司机呢,所以连他名字都没问。 首富原是家乡县里的公务员,被派到一个亏损多年的县办煤矿当矿长,合该他走运,他到矿上走马上任时,多年没涨的煤价噌噌地开始上涨了。正好又赶上中央推行国企改革,抓大放小,鼓励地方政府把一些包袱重的小企业甩卖掉,他借着这拔东风,三下五除二,没花多大劲就把这个国矿改制到了他私人名下。 这之后煤价继续涨,首富一不小心,发现自己成了县城首富。 老是叫人家“首富”显得我仇富似的,那我还是介绍一下吧,首富姓商,商人的商。商老板当了首富,眼红的人可就多了。一个长得象个猴儿一样的侯老板看得眼急,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他抱上了一条“硬腿”,居然打了个报告到政府,说要在商老板原来那国矿下面再开一个煤矿,也就是说商老板那矿的红线图是—400米以上,侯老板就申请在—400米以下开挖。做过煤矿的人都知道,你把人家商老板的底下都挖空了,那商老板煤矿上的工人未必都掉到你侯老板的巷道里去挖煤吗?按说这是根本行不通的,但那些年有些政府官员胆子就有那么大,这事在侯老板的运作下,在领导的关照下,居然一路绿灯,报告从县国土局递交到市国土局,市国土局又报到了省国土厅,要不是和商老板私交好的省国土厅某工作人员打电话提醒商老板,商老板这边还蒙在鼓里呢。 打招呼的领导胆子大,商老板也不含糊,他一声令下,一帮原来在国矿上有编制的工人打着横幅把县国土局的办公大楼堵了。堵了两天,没谁理他们,县国土局干脆直接宣布放假,让全局干部职工暂时不用上班了。工人们一看国土局这个态度,火气上来了,一轰而上,一脚踹开局长办公室的门,把局长办公室砸了个稀巴烂。 事情闹大了,县委书记一声令下,公安出动特警,抓了带头闹事的十几个人。据说还要抓商老板。 商老板这才火急火燎地到省城来找我,说要我最好能把CCTV《焦点访谈》的记者请来,让全国人民来评评这个理。陪他一起来的,有三四个人,其中就有刘东风。商老板没介绍,我也没问。 后来我才知道,这刘东风原来是县公安局的一个什么队长,因为犯了事被检察院调查,队长职务被撤了,在法院还没判决之前,公安局不好安排他什么工作,只好任由他闲着,且配枪也没上缴。他和商老板私交不错,在商老板危急关口他带枪陪同,让商老板多了几分安全感。 后来,商老板通过有力人士给检察院打招呼,撤销了对刘东风的调查。但刘东风的队长职务,当然是没办法恢复了。 也就是说,那时他明面上的身份是警察,但实际上是商老板的带枪保镖。这种事换了现在谁也不敢这么干,但在当时,刘东风就这么干了,而且也没人说闲话。 2. 商老板的事后来闹大发了。由于他这么一闹,县里把侯老板的报告撤回来了。侯老板这下更急眼:他奶奶个腿,老子花了这么多心思,费了那么大劲,票子都花了一箩筐,被你姓商的搞黄了,老子要弄死你! 结果就是有一天商老板和公司的高管开完会,他刚认识的一个美女发短信要和他一起吃晚饭,他的专车司机是老婆那边的亲戚,不方便,所以他找了个理由打个的士先走了,让公司里的总经理坐他的专用座驾去县城迎宾馆代他去陪一个大客户。 坐老板的专车不比打的士,是不用出钱的,但代价也不低——总经理为此差点丢了命。 车到迎宾馆大门口,总经理刚准备下车,车门开了,两个大汉候在门边。总经理还纳闷呢,迎宾馆什么时候也学省城五星级宾馆了,服务这么周到,还晓得给客人开车门啊?可是他的笑容马上就僵住了,对方可不是为他服务的门童,一个黑布袋往他头上一套,他被拖着塞到了一台警车里。 警车迅即启动,坐在驾驶座上的小政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的儿子,同时也是城关派出所的警察。他和商老板打过几次交道,听布袋里那人的声音不对,他让大汉们扯下了布袋,一看真不对,说:“靠,看你们做的好事,这人不是商老板!” 总经理也大叫:“对对对,我不是商老板!我是公司总经理,商老板今天没坐这车。” 小政说:“那你就给你商老板带个话,说我们公安局要找他问话。” 总经理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带到。” 车停了,旁边一个大汉打开车门,一脚把总经理踹下了车,说:“滚吧,我们不要你的狗命!” 总经理从车上滚到了马路上,一台来不及刹车的桑塔纳差点就撞上他了。桑塔纳车司机摇下车窗骂他瞎了眼,他这才发现,眼前怎么这么模糊呢? 一摸,原来是近视眼镜不知掉哪去了。 “我们不要你的狗命”,这话商老板一再要总经理想清楚是不是那帮人的原话,在总经理赌咒发誓以后,商老板的后背都凉了:不要总经理的狗,那就是要我这个董事长的命啰。 原国矿职工们又紧急集合,这次是到县委大院里去上访了,打的横幅是“坚决要求县委政府主持公道,揪出警车绑人大案的黑后台”。 县公安局迅速成立了专案组,负责人是主管刑侦工作的李副局长。专案组紧锣密鼓展开了侦查工作,但半个月后,公安局长告诉李副局长,这个案子,上头有领导明确指示,属于经济纠纷,公安不应介入。 专案组由此宣告解散。 有一天晚上,商老板和李副局长等人在迎宾馆房间里打麻将,侯老板推开门,指着李副局长的鼻子大骂,说李副局长被商老板买通了,故意整他的黑材料,“你一个小小的副局长,迟早有一天,我要代表人民正法你!”说着,他还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 李副局长气得全身发抖。后来在接受两个央媒记者的采访时,李副局长透露,他已经把专案组取得的证据材料埋在老家一棵大树下了,他告诉老婆,如果他出了意外,就让她把这些材料挖出来曝光。 当然,这两个记者都没有发稿。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不好问,商老板他们也再没向我说起过这事。 3. 至此商老板身边更需要可以合法持枪的刘东风了。商侯之争,当时在家乡县城搞得风云变色,一闹就是好几年。这几年中,商老板把煤矿里的一应事务都扔给了公司里的高管层,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省城、北京跑。到了省城,只要有空,他就喜欢把我和另外几个在省城工作的老乡叫上,陪他吃饭喝茶聊天,偶尔也去唱歌泡吧啥的。一来二去,我和刘东风也就混熟了。 刘东风的故事极富传奇色彩。据说他当兵时在特警部队,转业到家乡县城后进了公安队伍,看上了县文化馆的“馆花”。“馆花”对他这个赳赳武夫不来电,他直接跑到“馆花”家里,直接把她按倒在床,“法办”了她。 “馆花”不得已,就这样成了他老婆。但强扭的瓜,毕竟不甜,尤其是生了孩子后,“强扭”的那人对这瓜没兴趣了,刘东风又看上了别的花,这下二人关系大错位,变成了前“馆花”盯梢、跟踪刘东风,总之这夫妻二人就没闲着,不是打就是闹。原本文文弱弱的“馆花”,在长期的夫妻斗争中也锻炼成了钢铁战士,商老板就有一次亲眼见她拿着菜刀追砍刘东风,吓得他赶紧取消了当夜与一个小美女的约会。 听商老板说起刘东风这些事,读书出身的我叹为观止,给刘东风定了个性:这就是传说中的“恶警”啊。 商老板也说:没错,他就是个恶警。就像我,不是个好老板,一样的。 商老板是不是个好老板呢? 我记得当时他是省人大代表,还是省里评选的“优秀企业家”。 其实当时兄弟我在省城也混得不咋的,我离异无孩,加上爸爸过世,妈妈独自一人生活在农村,我想把她接到省城来和我一起生活,但她没读过书,不会说普通话,原来和我前妻说话时,必须有我在场当翻译。因此,我决定找个会说家乡方言的,以便于和我妈沟通。 因此就有朋友把小田介绍给我了。 之所以叫她“小田”,是因为她比我小十岁。当时,我大概三十八,她身份证上显示二十八岁,在县城河边开了个卡拉ok厅。介绍人说她单身,没结过婚,我和她见面后,心头疑惑:家乡农村里出来的妹子,28岁了还没结婚,不正常啊。但因为介绍人只说是介绍我们认识,并没点穿是相亲,所以我也不好多问。再加上见面后,眼见小田肤白胸大,性情温婉,我精虫上脑,只想着怎么搞定她了,别的都无暇追究。 我们都是老实人,第二次见面,我们就老实不客气地上床了。小田的胸很大,也很挺,奇怪的是她可以让我摸全身,但不能摸胸部。问她为什么,她也不回答。 那时还是千禧年初,我在省城也很少接触“隆胸”、“整容”这类新生事物,我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想。直到小田告诉我,她嫁过人,生了个儿子,由老娘带着住在乡下。 我问:“那你丈夫呢?” 答曰:“死了。” 再问,就不回答了。 为此我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下不了决心和小田断绝来往。期间,小田告诉我,有一个小混混老来找她麻烦,他对外宣称是小田的男朋友,然后天天带人来唱歌,却从不买单。 我觉得应付这种小混混,找刘东风更合适,就把刘东风介绍给了小田。 刘东风见了小田后,当时就问我:“你跟小田什么关系?” 我说:“朋友关系。” 他说:“是一般朋友关系,还是男女朋友关系?” 我含糊其辞:“一般吧。” 当天我就返回省城了,第二天刘东风穿着便装到了小田开的歌厅,把那小子拖到河边揍了一顿,然后告诉他:“我是县公安局的刘东风,这个歌厅如果你还敢再来,我把你丢河里喂鱼。” 那小子被揍得哭爹喊娘,当晚就拖着行李跑广东打工去了。 这当口商老板又冒出了别的事,他带着刘东风到省外去避风头,我们半年多断了联系。我和小田也不再来往,我另外找了个女朋友,结婚生子跳槽升职啥啥的,再次得知小田消息,已是两年之后。 那是我开着私家车到家乡县城办事,在河边一宾馆门口见前面一女子背影很像小田,结果不是。我就联系当初的介绍人,他也不在家乡,电话里问起小田,他说小田到广东打工去了,和当初刘东风打走的那个小混混在一起。 我说:“什么?你把她现在用的手机号码给我。” 介绍人给了我号码,还不忘提醒我:“她对你意见很大哦,你要有思想准备。” 我打通了小田电话,对方掐了,回了个信息:“在上班,不方便接电话,下班后回复你。” 晚上,小田打来了电话,她知道这是我的号码。电话里她也没怪罪我,在确认我和刘东风再没联系后,她告诉我一件事:打走那个小混混当晚,刘东风发了迎宾馆一个房间号码给她。小田说要感谢刘东风,歌厅打烊后请他吃宵夜,刘东风说:“好吧,你到这里找我。” 小田带着在歌厅上班的一个女孩子到了迎宾馆,打刘东风电话,刘东风要那个女孩子先回去,他要单独和小田喝酒。 小田独自一人到了刘东风房间,两人喝红酒,小田酒量本来不小,但当晚不知怎么回事,喝了两杯就醉倒了。醒来后她发现胸口奇痛,全身赤裸,而且刘东风已经离开了。她打了个的士到医院,检查确认是她隆胸的硅胶填充物受外力挤压,已产生严重变形外溢,必须手术取出。 手术后小田从110多斤的体重瘦到了90多斤,人也憔悴不堪。她不敢在家乡县城呆下去了,把歌厅转手后就去了广东。后来那个被刘东风打走的小男生知道了,主动搬来照顾她,所以他们二人生活在一起。 听说此事后,我内心里无比鄙视痛恨刘东风。但是因为他陪同商老板在外面“躲风”,我没办法联系他。一晃又过去了几年,我自己身上也发生了很多变故,再碰到商老板,他什么话也不愿意多说,我也就没向他打听刘东风的消息了。 当时我恨刘东风,是恨他不给我面子,让我在小田面前丢丑。但经过这几年的变故,我心气不再那么昂扬。刘东风凭什么给你面子?他问过你跟小田是什么关系,你明明睡了人家小田还要装纯洁,说什么是一般关系。在刘东风看来,他凭什么要帮你小田?帮你解决了麻烦,睡你一晚怎么了?你小田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在县城里开歌厅的某些离异妇女,天天和男客人搂搂抱抱的,看得上眼了偶尔也一起睡一觉,作为警察,他见得多了。 只是他也没想到小田的大胸是人工填出来的,下手重了,差点要了小田半条命。 刘东风殉职后,商老板身边的人告诉我,当初刘东风跟着商老板,商老板承诺会带他发财,所以一开始他对商老板俯首贴耳,相当老实听话。但做了几年专职保镖,商老板一年大概为他花费几十万,他认为商老板太抠门,心里有了怨气,在一次陪同商老板在境外游玩时,等商老板睡着了,他悄悄地起床,取出商老板包里的一百多万元现金(人民币),想在楼下赌场博个好彩,没想到输了个精光。自知无颜见商老板,他关了手机,逃了。 商老板大怒,从此与刘东风绝交。考虑到刘东风掌握了他太多商业秘密,他也就没有向刘东风追讨这笔钱。 刘东风躲了一段时间,灰头土脸回公安局上班。他年纪大了,资历老,谁也不好使唤他,当然也就没人尿他这一壶。作为一个闲棋冷子,刘东风在公安系统备受冷落。 这天县城一家医院的办公室刘主任打他电话,说医院里有人在闹事,叫他穿警服过来帮忙“镇镇场”。这种忙刘东风最喜欢帮了,往往帮完后会有不小的红包,刘主任还会安排一些美女护士陪着喝酒唱歌,所以他二话不说就赶去了。 其时公安系统枪支管理比过去严格多了,所以他只穿了警服,没带枪。 现场很混乱,刘东风还没搞清楚什么事,一个愣头青抽出一把尖刀,要捅一个戴眼镜的女医生。刘东风冲上去一把抓住愣头青握刀的手,可惜中午喝多了酒,他反应慢了半拍,楞头青弹跳起来挣脱了他,嗷的一声,连人带刀压到了刘东风身上。 等到众人手忙脚乱制伏那愣头青,刘主任嗷嗷叫着扑到刘东风身边,一摸,居然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愣头青的刀捅进了刘东风的心脏。 刘主任踉踉跄跄跑出医院大门,头上是明晃晃的太阳,红得滴血。 |